冕寧縣,隸屬于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,貧窮是大涼山揮之難去的標簽,州內17個縣中,有11個曾是深度貧困縣,一些外地人甚至覺得這里還處在解放前的狀態。
在冕寧,特色小吃是炸土豆,而95后益寶和妹妹想開一家輕食店。
除了開明的父母支持外,沒人看好,“在涼山賣這些,會有人買嗎?”“不用半年,肯定倒閉”。
但結果很“打臉”——店里大排長隊,她們一個月就賺了10萬元。
像益寶姐妹這樣回縣城開店的年輕人不在少數,農業農村部發布的數據顯示,截至2022年底,全國各類返鄉入鄉創業人員已超過1220萬,小紅書上就有不少相關帖子:“小縣城創業比上班好多了”、“十八線縣城賣烤紅薯竟然賣爆了”......
通常,奶茶店、面包店、雜貨鋪等類型的小店都在他們的射程范圍內。雖然從零開始,但憑借在外面的見識,對運營的理解,還有“匠心第一,生意第二”的初心,他們的小店別有質感。
但不是每個開店故事都如益寶這般順利,有人租下店面后遲遲下不了決心,結果被“朋友”搶占先機,也有人選址倉促,月流水不足三千,打起了退堂鼓。
本期《財經故事薈》采訪了五位回縣城開店的年輕人,她們曾是大廠員工,是大學老師,是外企精英,回歸小縣城的背后,都是一個特別的故事,或因生死離別,或為追尋自我,如今,她們有一個共同身份——縣城創業者。
一
互聯網裸辭后,我用2萬開小吃店,兩個月回本
祁雅,95后,安徽臨泉縣,投資2萬,20平米小吃店
畢業進入互聯網工作一年,祁雅受夠了職場內卷,去年毅然裸辭。
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小店,是她一直都有的想法,但迫于風險,畢業時她還是按部就班選擇了“正常”就業。
裸辭后,內心聲音再次浮現,尤其見到朋友開餐飲店收入不菲,她受到了鼓舞。
由于工作積蓄不多,低成本是唯一選擇,祁雅想到了回老家臨泉縣開鐵板豆腐小吃店。
臨泉是農業大縣,經濟不發達,多年臥底安徽最貧困縣城,人均GDP連續多年全省倒數第一,4年前才開通第一個高鐵站。
但祁雅并不擔心,“小吃是大眾消費,只要口味好,再選個人流大的地方,就能做起來”。
幸運的是,經過半個月的選址,在一條古特色小吃街上,她碰到了一個20平米的轉租店面,不收轉租費,已有簡單裝修,只需支付剩下10個月的房租12000元,再重新定制一個門頭900元。
她又找了當地老師傅學習制作鐵板豆腐,她學得快,兩天就搞定了,學費3000元。
店面和技術的大頭解決了,剩下一些雜項,比如材料、工具等費用大概5000元,加起來總共兩萬左右,一個小吃店就開起來了。
去年10月31號,小店正式營業,鐵板豆腐6元一份,魚餅年糕7元一份,第一天就賣出659元,三板豆腐、兩斤年糕全部賣完。
而就像祁雅預想的,只要口味好,客戶會幫著做宣傳,小店的回頭客越來越多,兩個月就完全回本了。
尤其在過年高峰期時,半個月營業額就高達兩萬,祁雅開始攢起了小金庫。
她干勁十足,就連疫情封控,也不閑著。
去年11月初,祁雅所住小區因疫情封區,但她還備有豆腐原料不忍浪費,便在小區內臨時支攤,沒想到被圍得水泄不通,不到半小時就賣完了。
不過,創業路上總有糟心事,小吃上手簡單,競爭門檻也低。最近一個阿姨在祁雅左邊15米的位置,擺起了同樣的小吃攤。
據隔壁臭豆腐老板“爆料”,她已經“觀摩”祁雅半個月了,有時還偷拍祁雅的操作。
祁雅雖覺膈應,但并不感到威脅,“最終拼得是口味,尤其是對年輕人口味的理解,我有信心。”
二
字節離職回大涼山開輕食店,我一月賺了10萬
益寶,95后,四川冕寧縣,投資近20萬,40平米輕食店
白天休息不超過三分鐘,上廁所要跑著去,晚上回家倒頭就睡,這是益寶和妹妹今年1月開了輕食店后的日常。
去年,兩姐妹雙雙辭掉了城市工作,當時身邊人覺得她們瘋了。
此前,益寶是涼山一所大專院校的計算機老師,妹妹則在成都字節做運營,一個是事業編,一個是互聯網大廠,其他人求而不得的工作,兩人卻棄之如“敝屣”。
原因大相徑庭,益寶愛自由,厭倦了學校條條框框的禁錮和教室、辦公室兩點一線的生活,自覺跳躍的思維被封印;妹妹則因為工作找不到意義,決定先回家調整。
開輕食店的念頭只是出于偶然,辭職待業期間,妹妹在小紅書上刷到輕食博主,她一向對好看又好吃的東西沒有抵抗力,便報名學習了一周。
正是這次學習啟發了她們,“原來輕食不一定生冷清淡,也可以這么好吃”,而這也激發了她們更大的情懷——做適合中國胃的健康餐,讓更多人打破對輕食的刻板認知和家鄉的落后印象。
身邊人都“唱衰”,這也難免,冕寧是革命老區,一個電瓶車半小時就能逛完,至今沒有大型商場,前幾個月剛開通到成都的動車,當地年輕人平均工資只有三千,專屬大城市的輕食“文化”,在此能有立足之地嗎?
但益寶和妹妹對此有80%的把握,她們唯一的考證是,看到當地不少年輕人會去咖啡館,便判斷他們是樂于接受新事物的。
而對那20%的風險,兩人觀點一致:哪怕結果不盡人意,但勇敢一試,不會后悔。
將成本控制到20萬以內,這是兩人能承受的最大損失。她們刻意避開鬧市區和商業中心,選了一個陽光能照進來的街邊店鋪,40多平米的小店,外面有一棵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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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們想打造一個有溫度的店鋪,不想讓別人覺得我們就是做生意賺錢的。”
初心決定了精益求精,比如,為了美觀,她們將小番茄從豎切四小半改成橫切兩半,雖然這樣耗材更多;愿意花費貴兩三倍的價格,購買正品龍利魚;試過口感不太好的速凍三色豆后,會花更多時間和成本去菜市場買新鮮的。
而為了出品穩定,每逢中午高峰期,她們會關掉單量更大的外賣,確保堂食的質量。
不拘泥于輕食范疇,小店菜單上有100種菜品,意面、韓式拌飯均在其中,最高價不超過30元。
她們會及時根據反饋調整菜品,比如當地人喜歡麻辣重口,就調配出麻辣醬汁,再配上當地特色炸土豆;有人吃不慣較硬的糙米飯,她們便搭配出糙米和大米的混合米,供顧客挑選;以及為不同人群推出月子餐、減脂餐等定制套餐。
用心之下,便有了開頭的景象,有的顧客幾乎每天都來,還有排不上隊的會給益寶發消息,“今天又有好多人,我又吃不上了”。
兩人對此始料未及,本以為自己就能搞定,但還是不得已請了媽媽和兼職人員幫忙。
自1月7號正式營業,至今兩個多月時間,小店日均達到100單,月流水高達10萬,是當地年輕人平均一年工資的近3倍。
驚喜之外,兩姐妹提醒自己不要飄,并緊鑼密鼓安排好了下半年的進修計劃,她們準備去云南學習傣味小吃,再去上海、廣州學習當地特色,以便研發融合料理。
其實,如今開店并不比上班輕松,尤其兩人自小貧血,有時會累到頭暈,但感受是充實的,“上班只是在做任務,而創業開店是把熱愛的事做到盡善盡美,能無限延展自己的潛力。”
三
奶茶店5個月賺10萬,我還清了負債
于富貴兒,90后,河北無極縣,投資5萬,20平米奶茶店
一輛綠色腳蹬三輪車,車上擺滿了各式飲品,側面系著一個蒂芙尼藍的大蝴蝶結,于富貴兒開奶茶店的夢想就這樣從擺攤開始了。
開奶茶店是她小時候就有的夢想,但直到26歲才開始落地。之前,富貴兒做過醫院收銀員、會計助理、健身房銷售等不同工作,“平淡且枯燥”。
2021年5月,她在網絡上看到有人騎三輪擺攤,裝飾很好看,就心動了,也想一試。
上午有這個念頭,下午就辭職了,老板以為她在開玩笑。
彼時,富貴兒剛結婚,老公為買房負債20萬,還有每月八千左右的房貸車貸,即便如此,他還是支持富貴兒,要給她買電動三輪車。
一輛電動三輪要兩三千,富貴兒不舍得,便自己畫好設計圖,花了600元請人焊了個腳蹬三輪,涂成綠色,系上一個大蝴蝶結。“以前工作什么都得問領導,現在這個三輪的一切布置都屬于我,我要把喜歡的一切都組織起來。”
沒想到這個蝴蝶結讓她成了石家莊擺攤“網紅”,第三天開始,每天都排長隊,一天收入1500元左右,可后來夜市整頓,干不下去了。
但這段經歷給了富貴兒信心,她有了在市區開奶茶店的想法。
不是沒有過猶豫,她有點擔心疫情,但又覺得,考慮太多,就算疫情過去了,又會有其他擔憂,不如開干。
市區開店成本高,為還負債,她和老公的生活本就緊巴巴的,富貴兒“曲線救國”,打算先在老家無極縣城試一試。
“窮深澤,破無極”,無極地方小,騎電動車二十分鐘就能逛完,沒有大商場,也沒有星巴克和瑞幸,這里的人喜歡喝蜜雪冰城。
但勝在房租便宜,一年只需一萬,富貴兒預算兩萬五,想小成本賭一把。
去年初,她獨自一人去無極準備開店,老公仍在市區工作。
省錢是重中之重,富貴兒自己設計所有細節,再請工人幫忙實施;沒錢買柜子,就把家里的搬過來;網購了一個鏡子,結果碎了,她便用粘土修復加裝飾,看起來完好如初......
不過,還是超了預算,“第一次不懂,走了彎路,很多設備買的太小忙不過來,只能花更多錢更換”,最終,開店成本近5萬。
去年4月,“鯉魚夫婦”奶茶店正式營業了,不少之前擺攤認識的市區顧客驅車50公里來捧場,有人每周都來,還會給富貴兒帶雪糕和西瓜,5個月的營業額加上培訓學員的費用,達到了10萬左右。
這些收入全部還了負債,窟窿一點點在填平,富貴兒很寬慰。
但這背后的代價不小:吃飯不規律,富貴兒胖了十五斤,吃了一個月中藥;胳膊捶打檸檬過多,每天都很酸脹;有時有惡意差評,曾有顧客外賣點了6杯飲品,說每一杯都很難喝,沒有經驗的富貴兒情緒上頭,給對方退了款。
但她還是愿意堅持,“每天在店里都很治愈,這是我親手打造的小店,怎能不愛它?”
眼見生意穩定,去年8月,老公也辭掉了工作,回來幫富貴兒。他們期待著快點還完負債后,再生個寶寶,“不求大富大貴,只求平安喜樂。”
四
媽媽走后,我放棄外企工作,回老家開手工面包店
映璐,90后,四川瀘縣,投資15萬,50平米面包店
映璐開店的背后有一個悲傷故事。
2021年夏天,映璐的天塌了。
媽媽因肺癌去世,自確診后,她已堅強挺了三年,但在那個夏天,她說很辛苦,熬不住了。
家一下子空了,映璐本在上海工作,小妹讀高三忙于學業,爸爸也剩獨自一人,家仿佛支離破碎,她便辭職回老家陪伴。
這個決定無需糾結,原本的工作并非不好,但挑戰巨大,映璐在一家全球性航運公司做戰略分析,一個定價方案要改五版,平均半天改一版,定案后馬上催落地,每周都被追著過,看不到頭,她常常寫著寫著就哭了。
家中有此變故后,映璐更是沒有“斗志”應對挑戰,她迫切需要的是療傷。
媽媽生病改變了很多東西,原來的映璐過的是熬夜、無節制飲食、去酒吧、熱衷圈子的日子,但如今她自覺生命脆弱,開始健身,吃健康的食物,學會獨處。
關于未來,映璐并無目標,躺平半年恢復一點精氣神后,她憑著愛好,斷斷續續去面包房學烘焙,一開始只是為了消磨時間、忘卻煩惱,但逐漸咂摸出了別樣的快樂——會因為親手制作的面包出爐這樣簡單的事而開心,這是她很久沒體會過的感覺。
而且,做面包給了她掌控感,“不像之前的分析工作,積累再多經驗都捉摸不透,做面包是實打實摸得著,能捏在手里的技術。”
能量在烤面包中一點點恢復,她回憶起陪媽媽去美國治療時的談心,她說工作找不到價值,喜歡做飯,原本雞娃盼著她出人頭地的媽媽竟鼓勵她趁年輕去做,很可能會失敗,但不試會后悔。
映璐決定開一家手工面包店,瞄準的是縣城公務員、老師和小孩兒,這并非沖動,她認真分析了可行性,判斷有90%的概率能活下來。
瀘縣經濟不算差,有三個工業園區,年輕人的人均月收入雖然只有三千左右,但他們樂于“及時行樂”,在吃喝玩樂上不怎么節省,三年前,瑞幸咖啡開到了這里,挺受歡迎。
而原來的分析工作也給了映璐商業敏感度,“縣城里有幾家老式連鎖面包店,我能估算出它們的毛利,朋友反饋我的面包口感更好,說明有市場,雖然我的材料成本更高,利潤不如它們大,但活下來基本沒問題。”
去年2月,她租下了不到50平米的店鋪,但落地并不順利。
因為非科班出身,她自覺技術還需精進,便四處探店走訪,10個多月后才開始裝修,今年3月底才能開業;期間,她將思路告訴了一位認識的阿姨,結果人家搶先一步,2月初就開張了。
這讓她一度想放棄,前輩的話點醒了她,“我比同行晚了一年,但我半年做到了全成都面包店復購率第一,只要產品足夠好,早開晚開有什么關系?”
映璐重整旗鼓,很多個深夜,她一個人去店里做面包、練手藝,聽著《三體》有聲書留下的回音,她覺得自己仿佛也置身于空曠的宇宙,孤獨的行走著。
但她不覺難過,“在生活里掙扎得越厲害,生命力就越旺盛,熬過去,自我就升級了。”
五
每天只有一兩個顧客,但她們說我的美甲技術一定會打出招牌
姜小魚,95后,江西會昌縣,投資8萬,30平米美甲店
去年初,28歲的姜小魚覺得年齡大了,不想在寧波飄了,決定回老家江西會昌縣,方便照顧父母。
她做了5年美甲,回去后也想找個同類工作,但老家工資比寧波低了一倍多,心里難免有落差。
前老板勸她,與其打工,不如自己開店,反正有技術。
姜小魚猶豫了兩個月,一是資金不夠,二怕經營不好,畢竟,會昌經濟水平在江西省排中下等,前兩年才摘掉貧困縣的帽子,年輕人傾向于去外地工作,留下來的人均收入只有兩千多,美甲生意如何小魚心里沒底。
但繼續打工又不甘心,朋友鼓勵她,“你還這么年輕,就算失敗了,幾萬塊怕什么?”
小魚想起爸媽操勞了一輩子,如果創業成功,既能改善生活,也能讓他們驕傲,便決定一搏。
但一個人開店的難處,她怎么都沒想到。
第一個難題就是選址,如今的縣城她早已不熟悉了,不知道哪里有出租店面,且彼時她還借住在朋友家,急于定下來,便匆忙選了一條商業街上的店面,30平米左右,周邊還有10家美甲店,而這倒是讓小魚有些放心“這么多店,說明有需求吧”。
裝修階段,她不知道怎么找工人,有時旁邊有師傅在裝修,害羞的她也不好意思去問,“一件看起來如此簡單的事,落實起來卻很困難。”
布置店鋪時,有時材料還沒到,她到店后沒事可做,但又要逼著自己找事做,才能緩解焦慮。
一個多月的準備階段里,她打過兩三次退堂鼓,雖然只是情緒上的,但還是有委屈。很久之后,某次和媽媽因小事吵架時,委屈傾瀉而出,她“質問”媽媽知道自己多累嗎,為什么那段時間不關心自己。
而當小店終于在去年9月開業后,她遇到了更大的打擊——本以為所在商業街很繁華,每天至少能有三個顧客,營業額至少200元左右,但實際只有一兩個,甚至一個都沒有,月流水勉強與2000多的房租持平。
“我知道生意要積累,但真面對時,還是非常難受。”
那段時間,小魚每天起床后都給自己打氣,但下一秒就很低落,心跳厲害,全身發抖,所幸,有過來幫忙的表妹陪伴開導。
直到春節假期,伴隨學生和在外務工的年輕人返鄉,小店總算迎來了小高峰。不少人因為小紅書前來,小魚忙壞了。
最累的一次,從早8點到凌晨1點,連吃飯喝水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,“開始還能談笑風生,后面就沒表情了。”
累歸累,但結果喜人,春節期間,每天的營業額翻了10倍,最高有八九百元。
更重要的收獲是,一些年輕人體驗到小魚的服務后,驚嘆小縣城里竟有這樣的美甲技術。
其中一位顧客特意觀察了二十幾天后的美甲效果后,給小魚發來好評,“二十幾天了,甲片一點沒起膠,甲面依舊光滑,你的技術是我做過這個價位里最好的,以后你肯定會打出招牌!”
小魚感動壞了,這讓她更加堅定慢工出細活的初心和小店的未來——用大城市習得的技術,對小縣城“降維打擊”。
雖然,如今很多顧客返回了城市,小店每天又恢復到只有一兩個人,但小魚已經不慌了,她打算趁空閑時間進修技術、學習營銷、做好宣傳,然后靜待積累。
“希望今年底能掙回本金,再買個車,帶爸媽出去旅游。”(文中采訪對象皆為化名)